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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妻子的双重生活:我们的婚姻不止诈骗还得诈死

  我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。当时,要不是我完全放弃了生活(或者说放弃了90%),也不会跟她结婚,但……总之我可以说是鬼迷心窍吧!见面时她拿着手机看网文,一个侦探小说,我说,我也看了这个,挺好看的,就是太不真实了。她瞅了我一眼,突然咕叽咕叽地笑起来,就是那开朗的笑声让我莫名觉得,哎,就是她吧,啥也别想啦!三个月以后,我们就结婚了。

  当然,我跟她结婚也有现实方面的考虑。大概三、四年前,我倾尽所有,还借了点债,在四环外边买了一套一居室的住房,但是,就好像着魔一般,买房以后我虽然升了点职,也加了薪水,但手头一直拮据,想置换一套大点住房的愿望始终不能够实现。妻子呢,从小父母双亡,由爷爷带大,在北京远郊有一处老房和宅基地。她爷爷我也见过,虽然慈蔼但毕竟年事已高,我们也不宜对他的寿数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。总之,如果爷爷去世,妻子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就能得到全部财产。这样一来,我的换房梦想也许终能实现。

  暂时,我和妻子还得住在这五十平方里。屋子实在太小了!想要某天换掉它的愿望使它还比实际狭小了二十倍。就是在这拥挤的空间里,妻子的缺陷暴露无遗。她是典型的梨形身材,上身扁平,下身却十分粗壮,但她在恋爱期间总是穿着长裙,掩饰了这一缺陷。开朗的性格原本是她唯一的优势,但结婚以后,她就变得寡言少语。为此我拐弯抹角地问过她几次,是否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。结果她满不在乎地说:“没有啊,我是这样的,对陌生人比较好,熟了就不爱说话。”妻子一边说,一边对着镜子撩起了头发,方形的下颌瞬间暴露无疑。正常人的脸可能是圆形、尖形、或者方形,但她的脸却是梯形!那一刻我怒不可遏,不,与其说愤怒,我更多地感到绝望;我不得不承认:现代婚姻制度就是女人对男人的一场诈骗。

  诈骗受害者,当然不会甘心老老实实每天回家。我开始主动申请加班和出差。结婚的时候,因为老婆实在有点拿不出手(她也说她怕麻烦),我就没有请客,再加上今年上半年行业流动,本部门的人几乎走了一半,留下来的人好像忘了我结婚这件事。部门领导也换了,换成了个年轻小伙子,听说家里有一定背景,但外表看不出来。因为我经常加班,对我印象倒很好,下班的时候会叫我一起去应酬,去一些高档场所。我过去对这样的场所很不喜欢,但是没想到很快就习惯了。

  “那么你可以说是一个钻石王老五啦!”周围的人,男的女的,嘻笑了起来,笑声里的嘲笑跟恶意,我都懂,但只能装不懂。

  我实在没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李纱,因为她跟我分手,我才会下定决心找个女人(既然不是她就随便哪个女人)结婚的。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化妆品专柜,柜姐看一眼她,又看一眼我,那眼神里写满了“你不配”。过了没几天她忽然失踪了,跟我留言说“我配不上你”,但很多人都说她是跟一个富豪跑了。

  我无数次地想象过,李纱会哭着回到我身边,告诉我她犯了错,钱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爱情,她爱我,永远只爱我,没有我不能生活。我知道这是完全无稽的幻想,没想到真的实现了。李纱因为跟我领导有些业务往来,那天晚上也去了同一个地方。在我们互相对望的一瞬,忽然我明白了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,除了等她回到我身边,其实我别无所求。

  但是,我已经结婚了,有一个老婆。跟李纱相比——不,不能跟李纱相比,即使有“比较”这种念头对李纱都是不公平的。李纱在一家勇于探索商业模式的公司做合伙人,我老婆在一家培训学校当老师。我问过她几次学校的名字,她含糊其辞地说“就北大青鸟、蓝翔那种”,我也能够理解,这样的工作是不怎么好说出口。就跟所有工作得不怎么样的人一样,她下班以后就对工作绝口不提。只有一次,她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到,学生差不多几个月就会换过一轮,很少有人上课超过半年。“这样最好了,我跟陌生人打交道比较轻松。”她的话语中没有一丝对学生的关怀和责任感。敷衍塞责而毫无愧疚,这就是她整个的人生态度。

  “你不要苛责她了,拆迁的农二代都这样,她们一出生就拥有了大部分人缺少的东西。”李纱说,“而我们都要靠努力奋斗。”她毫无怨尤的态度加深了我的愧疚。原本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要让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,但却在她暂时离开的时候动摇,我感觉自己就是因为这种容易放弃的态度,才在人生中止步不前。我想补偿李纱,更想向她证明,我为她能够付出一切——一切!她跟我的领导在做一个新的公司,领导利用自己的关系弄到了一批竹钢,承接佛寺的工程,因为资源都抓在领导手里,李纱害怕自己被甩掉,想尽力多增加投资,我把自己的存款全都给了她,还不够我就抵押了房子。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,工程合同已经签订,预付款也已经打过来,李纱马上把钱还我,我执意不要。“也好。”她有些迟疑地说,“等款子全部结清,我们就……”她的眼睛湿润、明亮。我打算跟老婆提离婚。

  就在这样一个时间段,事情起了一点变化。李纱没有说,是我发现的,我发现她跟我在一起时,开始变得愁眉不展。我按下不安,沉住气继续观察,发现她原本背的几个名牌包:香奈儿、LV什么的,都已经不知去向,反而用起了一个藏蓝色的尼龙袋——那只袋子是我们几年前一起去香港的时候,我给她买的,记得价格还不到两千。她越来越憔悴,甚至开始背着我抽烟。虽然每次见面的时候她都喷了香水,但我对烟味很敏感……我感到莫名的恐惧,却又不敢问她。这一切都太像我们上次分手的时候,她突然离我而去的时候。

  而事情果然这样发生了。那天,我如约到了李纱的住所:没有人。我用备用钥匙开了门,发现屋里已经搬空,只留下了几样不值钱的家具。我发疯一般翻遍了每个角落,想看到她有没有留下片言只语、蛛丝马迹,但是,什么都没有。

  是李纱吗?真的是她!她衣衫不整,喘着粗气,拼命锁上了门。看见我,她的眼神从警觉突然变得涣散,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追问之时,她扑倒在我怀里,失声大哭。

  李纱被骗了。领导就没有什么竹钢,也没有接到什么佛寺的工程,他的那些关于自己的亲属在宗教部门,跟这些那些高僧很熟的说法,只是空手套白狼的谎话。工程预付款打过来,很快又以追加投资的方式花了出去。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预付款,只是庞氏骗局付出的第一笔红利。

  李纱被骗了。她所有的积蓄、连带着老家的几套房子都打了水漂。我的房子之前抵押给银行,我留了一小笔钱来支付每月的还款金额,现在这笔钱即将告罄。李纱浑身发抖:她还在小贷公司借了一笔钱。那些人能做出什么事来,想想都不寒而栗。

  我去找了小贷公司的人,一番操作,李纱的债务成了我的。另外我还多借了一笔。李纱说,她原本打算一个人逃到泰国,她在泰北的乡下有一处小小的住房,但她还是回来了,为了我。而我已经不顾一切。李纱说钱不够,我又给了小贷公司我老婆的身份证。愿她的爷爷快死,愿她早日拿到遗产,脱离苦海,阿门。

  准备离开的那天早晨,我的家庭生活还与从前一样。老婆要我下楼去给她买早点。我买了上来,她却又不吃了,说有事情要迟到了。

  她看了我一眼,那一眼里有一种……说不清是啥东西。我躲开了,没有跟她对视。她出门之前,把鸡蛋灌饼塞进了包里。李纱的电话打来了:“你到哪了?”她说,“我在机场等你。”不知为什么,我在拖延,在屋里转来转去,半小时以后才打了辆车出发。“今天怎么这么堵?”我问司机。“环路上出了事故,挺严重的,还死人了。”司机听着交通广播,但还没等我听清到底什么事故,他就转台了。

  我终于到了机场。在国际出发的大厅里,望向李纱所说的方位。我没看到她,于是我踮起脚尖,眯起眼睛再看过去,就好像这样能看到更远的地方。电话再一次响了,我接起来以后才发现不是李纱。

  宋清元是老婆的名字。婚后太久没有叫过对方的名字,以至于乍一听到,我几乎想矢口否认。

  “是这样的,这里是阜成门医院。您的妻子刚刚遭遇了严重车祸,正在我们院里抢救。情况现在比较危急……”

  尽管到了现在这个地步,我还是习惯性称他为“我老公”。老公不算一个聪明人,也不是一个坏蛋。他只是男人中占99%的普通男人中的一个。

  “所以您到底为何需要结婚呢?”王博问。他是我的学生,但这不算得上什么正式的师生关系。五年前我在一个老年大学里挂靠开了一个写作班,教人写推理小说。来的人当然并非是老年人——老年人也是有的,这个以后再说——来上课的大多是推理文学爱好者,理所当然。

  大部分学生,在来上课之前,我们在网络上就已经熟识了。不过,那时我们交流的一般是阅读感受,就某本小说的设定、密室的可能性、诡计的合理性展开讨论。如果说对作品的鉴赏力、阅读作品的数量,推理圈比我高明的人,可以说多了去了,但是,我却有一样他人所不及的才能:我可以鼓励别人写出推理小说。

  与其说鼓励,不如说“驱动”更为恰当。我能从一个人的闲聊中发现蛛丝马迹,拼凑出他完整的生活轨迹,并从中寻找缝隙,设计出一个小说的开头。然后,学生们会独自完成、或相互求助,把这个小说写下去。

  这样的小说也并不出版,就用一个统一的假名在网上流传。也会收到打赏、募捐之类的款项,数额还不算少,但至今我们还未取用。

  “每个人的人生只要偏离十五度,都可能是一部犯罪小说。”王博如是说。他是唯一一个结业了又回来的学生。回来是因为,他老婆被杀了,是的,真实的犯罪,然而,但那犯罪经过与推理小说相去甚远。

  他老婆是一名普通的民事法官,处理得最多的是离婚案。有人会因为离婚而杀人吗?不可想象,但那个人就是用把几颗射进了他老婆的肝脏。

  有时候,我怀疑,他变得比过去更热衷于推理,是想要摆脱那种亲人死亡带来的巨大无序之感。

  对我来说,这是我与世界连接的方式。我想与“别人”发生关系,不然就会日益沉溺在我自己的世界里。

  可惜,的确是可惜,我能找到愿意与我建立关系的“别人”,也只有我老公而已。

  吃午饭的时间到了,我从包里摸出早晨没吃的鸡蛋灌饼。要赶到课上,还有一些准备工作,时间有些紧张。而且,路上还堵车了。

  “没问题。”冯煜说,他自己是阜成门医院急救的大夫,“就是今早晨那个车祸,太惨了,其实当场有死一个,还有一个伤得重的女的,下半身都被挤扁了,我看也是没什么希望。”

  “可他要是再打过去问呢?”我说,“换了你同事接电话,说几句不就穿帮了?”

  “你把事情搞复杂了,你想啊,其实他现在就在盼着你死呢。你死了,他开心都来不及,怎么会去查证?”王博说。

  “这种愚蠢到极点的男人,你还留这个机会给他,真的多余。居然还加上一条怀孕。他都对你这样了,你还想着拉他一把?”

  “查过了,登了。”刘巍说。他是这一期的学员,在建筑设计院工作,对自己现在的职业非常不满,“比起现实的建筑我更喜欢虚拟的建筑”,他最爱玩的游戏就是俄罗斯方块,听说这样的游戏要被拍成电影,他兴奋不已。

  登机了啊……有些遗憾然而……我慢慢地吃掉了已经变冷的鸡蛋灌饼。小贷公司的人应该很快会上门来要债了。

  “你老公的房子已经抵押过了,你知道的吧?”王博说,“哦对,你不会不知道,陈刚给你查过了。”

  听到这话,陈刚微微点头。他在一家银行的个人信贷部门工作。通过熟人,查到老公名下的抵押贷款并不困难。但是,尽管房屋属于他的婚前财产,抵押房产的时候还要小两口签字到场。在银行工作的学生多方打听,得知当天“我”的确去了。“不过当然并非是老师你本人了。他们讲,是一个很美的女人。”陈刚在电话里哧哧笑着说。

  即使在最普通、日常的生活里,任何人也都可能会犯下罪行,或成为罪行的对象。同时,他的罪行一定会通过日常生活的改变而显现。

  要设计一桩犯罪的时候,一定要细细描绘好犯罪双方的职业、爱好、生活路线、作息规律。必要的线小时的时间线。而一篇小说最简便的开头,就是在这根线上截取一个点,让这个人在此时、此地消失。

  现在消失的人是我。如果这是一个小说的开头,那么我,一个家庭主妇,在上班的路上突遭横祸,并且再也无法得知丈夫针对她的一场阴谋。

  决定故事走向的,应该是人物的性格。只是对这个性格,要看从谁的角度去理解。老公本人,可能觉得自身善良、忠实、宽厚、能干,具有传统男性的所有美德,但在我看来,他性格的最大特点是:志大才疏,同时心软,容易轻信,也容易被他人操控。

  举个例子:我们恋爱、结婚的过程就充足表现了他的性格。我很清楚自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,但是,我将自己装扮成智商一般、对他有点小崇拜、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他的模样,认识三个月以后他就提出了求婚。

  结婚以后,他的作息规律与恋爱时有了改变,下班时间晚了很多。从我的角度,很容易推测出他对这段婚姻的不满。我没预料的是李纱忽然出现。诚然,我是因为老公遭受了恋爱的巨大打击才决定跟他发展关系的,处在这种心理健康状态下的男性,往往带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,对女性的判断也容易失常,这对我有利。但是我没有想到,他的前女友是这么一个人。

  老公一直很不清楚,为何自己在买房之后,尽管升职加薪,经济情况却没有正真获得明显的改善。他一直将这归咎于独自偿还房屋贷款,但我在婚后梳理了他的消费习惯,得出结论:他的日常开销,哪怕加上房贷,也只占他收入的一小部分。重要的开销是恋爱开销。这一部分的开销,如果男人不长个心眼的话,可以是个无底洞。

  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女人是有花钱的天赋的。而且这钱往往花得无知无觉。你感觉自己并没有给她买下她渴望的那个包,那双鞋,那辆车,但是,钱其实已经花出去了,而且花得并不比那个包、那辆车少。

  陈刚,曾经“完全是顺便”地,帮我查过我老公在各个银行的流水。我老公曾经大额地、频繁地透支数张信用卡,然后仅采用最低额还款,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年多。“这样的人我见多了。”陈刚说,“一开始认为自身只是偶尔超支,下个月一定就能缓过气来,或者等着某笔款项到账,但这样的希望总会落空。他们根本不晓得自己要背多少利息,到后来就连一开始欠了多少钱都不清楚了,每月最低还款额不断的提高,最后为了凑出这笔款子,都要绞尽脑汁。有些人于是办了好几张信用卡,这张取现还那一张,只知道取现的利息是每天万分之四,从来就没认真算过复利下来一年是多少钱。如果只是欠银行的钱也还好,但最后这些人都去借了小贷公司。然后就是回老家,贱价卖了父母的房子或者一点点土地,这样的人不管多年轻,一辈子也已经完了。”

  陈刚说,我老公,突然有一天,就像被电鳗击中了一般,完全停止了信用卡透支。随后,顽强地、以每月固定一万元的金额进行还款,最终还清了款项,并且在还清的那天,立刻注销了信用卡。

  “毕竟老师的老公也不是一般人啊。”当时,刘巍一边玩俄罗斯方块,一边面无表情地说,我也不知道那是讽刺还是夸奖。

  陈刚说到这里时,王博变得若有所思。他回家翻了老婆的遗物,下堂课就带了过来。

  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。有人到民事法庭起诉,说自己遭到了女子以结婚为名的诈骗。那案子荒谬得让人匪夷所思,两人根本没见过面,原告所提出的证据只有一张张的微信截图,证明他和这一个女人在谈婚论嫁,并且利用微信打给了她大笔款项。原告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普通男子,因为家里拆迁突然有了一笔钱,在某婚恋网站上认识了这一个女人。“你怎么确定对方就是骗你的呢?”听到这样的一个问题,男子歇斯底里地大喊:“她长得这么漂亮,要不是一开始就想骗我,怎么会看上我这种人!”该案最终因为证据不足,未予受理。

  王博说,她老婆在家里叹息说,其实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诈骗。但是,如果有人下定决心利用婚事搞诈骗,是很难抓到真凭实据的。

  此时此刻,班上的大家凑在一起翻看着李纱的照片,大概有八十多张吧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的确是个美人。

  “你以为有钱人是傻子?”王博说,“有钱人一眼就能认出谁是真正的白富美。像咱们老师这样的,也就能骗骗这种……”

  面对这样的冷嘲热讽,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争辩什么,例如“我结婚又不是为了钱”之类。王博对婚姻的看法很严酷,这当然也是因他老婆。导致他老婆被杀的离婚案,是妻子通过婚内负债再离婚,让老公几乎丧失了全部财产;老公不服起诉,但根据婚姻法41条,他理应承担婚内共同债务,并且要卖掉自己母亲的房子还债。

  就是这个案子给王博的老婆招来了杀身之祸。并且,杀人犯在击倒他老婆以后,立刻就自杀了,连复仇的机会都没留给他。但这也是件好事,因为王博曾经说过,如果那男人没死,也没被判死刑,那他会亲手杀了他。

  面对王博这样忿激的言语,我也努力控制住自己,不问出“那你和你老婆的婚姻呢”这种听上去像挑衅的话。

  况且,我现在自己就陷入了被诈骗的局面。幸亏,我争取到了一点做准备的时间。老公向小贷公司借钱,自然瞒着我,但他自己没有留意到的是,他在决定孤注一掷之前,流露出的那些蛛丝马迹:他在纸上列出算式,反复计算自己能贷款的金额;他具体问我郊区房子近期有没有拆迁的希望,还关心起了我爷爷的身体。

  要说老公对我没有丝毫怜悯,那也不全是事实。在决定把我推向深渊的同时,他对我的脸型不再挑剔,主动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,看着我的眼神里也有一丝不舍:他舍不得的当然并非是我,而是他决定与我(或者随便哪个女人)结婚时,所选择的那种平庸的命运。如果我爷爷去世,我拿到房屋拆迁款,他也会慢慢安于跟我在一起,过上安稳小康、大多数人的生活。

  可他不知道,我就没有爷爷,他见过的我爷爷也是我的一个学生。老人家当年考警校时梦想成为神探,却干了几十年户籍警。“平静的一生啊!没有一点波澜。”当得知要帮我冒充一下爷爷的时候,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。

  老公从没想过,如果我真的父母双亡,家里还有价值七八百万待拆迁的土地,又怎么会嫁给他呢?那样的我,早就去金融街找青年才俊了。

  所以,李纱在骗过一轮之后又回来找我老公的原因,我也不是不能理解:这样一个世界上,像我老公这么天真的男人,恐怕也很少了。

  “你可是自己看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啊。”王博说,口气里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,“你现在打算怎么办?从法律上讲,你一点机会都没有。你老公一共欠了七百万,摊到你头上三百五十万。咱们这儿还没有个人破产法,你每个月的收入里留下基本生活费,剩下的还一辈子。除了那份假的资产,你还有别的资产吗?”

  1、报警。把一切交给法律。法律未必会制裁那个女人和我老公,也不能追回已经被她骗走的钱。

  2、不报警。老公是一个很勤勉的人,他舍不得花手续费,要自己带钱去泰国。同时他也很相信我,不知道我趁他下去买鸡蛋灌饼的时候,把他的行李做了手脚。

  其实这两条路之外会有第三条路,那是以我老公迷途知返为前提,可他就算听到我的死讯,也已经上了飞机。

  为了躲债而假死,这是推理犯罪小说中经典的桥段。一想到真的可以在一个人身上付诸实行,所有人都兴奋不已。

  冯煜说,他的弟弟在偏远县城医院工作,可以帮我弄到死亡证明。只是我自己还是要亲身过去一趟,“逼真一点就需要做一些网络聊天记录啦,去见网友什么的。那破地方没什么景点。”

  不过,我们后来决定省略这些无谓的东西:把事情搞得太复杂,就会留下破绽。人从世间经过,就如蛞蝓,身后总会拖着一条痕迹。如果有人感兴趣,就让它追踪这条无意识的痕迹好了!越是刻意设计,越是会出意想不到的问题。

  “就一个问题,死亡以后注销身份证,你就没办法坐飞机火车回来啦。”王博说。

  “要么干脆别去了。”刘巍说,“先上了火车,再偷偷溜下来,火车站出站又没有登记。只要别买卧铺,卧铺列车员会发现你没去。买个硬座,鬼才会注意你。”

  “你这样想省事可不行。关键是制造完全重合的路径。如果她本人不去那个县城,一切就缺乏真实感,怎么进医院,怎么死亡,总之事后对时间会非常麻烦。”王博反驳道。“这样,新的身份办下来要多久?”他问。

  “这个不好说。这种事情靠关系,快也要一个月,大半年也有一定的可能。”户籍警——我爷爷回答。

  “在新身份办下来以前,你能就在那个县城呆着吗?或者坐一个短途车到临县?”王博问我,“你可以拿我老婆的手机,我始终没注销。等新身份证办下来,我们就给那个手机打电话。火车票我们也给你买好。你在车站说身份证丢了,申请一个临时的,就能上车了。”

  “那我一个单身女人,要是万一被人盯上了呢?”我忽然感到很生气,莫名其妙,气得肝疼,“那时候杀我可不犯法啊!因为我本来就死了!”

  “可是老师,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啊。你本来可以在发现他出轨的时侯,就跟他离婚的嘛。”陈刚悠悠然说道,“这个小说的开头,完全是你自己写好的,你现在生什么气哪?”

  “要不干脆趁那个时间整个容好了。”刘巍说,“老师你只要把下面这块——”他用手遮住下颌的两边,“这两块骨头磨掉,其实长得就还行,我观察过。”

  “不要磨!”王博好像也生起气来,“就这样不挺好吗?像刘玉玲。啊别说这些没用的了!你不能回家,现在要马上去车站。车站找几个自动提款机,把公用账户上的钱都取出来。不要网上购票,直接车站买票。只要顺利离开,死掉,过几个月就可以再回来了。”

  真的可以一切顺利吗?我忽然困惑起来。鸡蛋灌饼吃完了,胃里却像仍有一个巨大的空洞,我几乎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摸出了手机。早晨出门之后,它就长期处在关机状态了。可我现在……

  死吗?真的去死吗?要么就还是报警好了。我看着手机,心里想着要不要拨出那三个数字,这时王博飞快伸手夺过手机,越过我的头顶,把它扔进了水槽。

  在我办好登机手续时,李纱告诉我,她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,不能跟我一起去泰国。

  现在,她就在跟一个人激烈地争执,那个人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。是小贷公司的人吗?我拼命回想。

  “不是说让你跟他一起上飞机的吗!”那人说,“就差最后一步,之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!”

  “我怎么知道他上了飞机还要跑下来?我又不是神仙!我要是神仙,就不会让你二十倍杠杆去炒股了,我们根本不会落到这一步!”

  “你还有脸说我,你自己又好到哪去了,李家村一枝花你装什么白富美,我要不是被你骗了,早娶了我妈领导的女儿了,人家三环里有五套房子,你呢?”

 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的第一个冲动,居然是冲上去痛殴这样的一个男人,因为他居然敢侮辱李纱!

  “好了现在怎么办呢?我真的,我一直盯到他办了登机手续,我以为……现在怎么办呢?”

  眼睛被蒙着,手脚都被啥东西绑得死死的,嘴上封的,我感觉是胶带。缠绕鼻端的是浓烈的烟味,李纱身上的那种烟味。我努力地回想着,自己现在是在哪里。

  登机以后实在忍不住又跑了下来,到医院去询问老婆是死是活,医生还在盘问我身份,我被李纱一个电话叫到了郊外……她好像告诉我说,领导的工程还有一点剩余的物资,我们大家可以卖掉换点钱……事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?我的后脑勺又痛了起来。

  “现在还说什么必须不必须,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你!你不是说他特别讨厌他老婆,根本不管她死活吗?你以为你真的是天仙啊,啊,我为什么被你这种人给套牢了,你根本什么事都办不成!”

  这两个人互相埋怨的口吻,就像是电视剧里落魄的夫妻,李纱的声音又高又尖锐,但每到关键时刻,气势又会一下弱下去。

  不会吧?难道我去银行取钱的时候,柜员就给了我点钞纸,而我一点都看不出来?

  “那现在怎么办啊!”李纱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,“不然我们俩一起去泰国吧。”

  “你白痴啊,让他去泰国,是因为他身上的零件还能卖点钱。我们去泰国干什么?噶自己的腰子卖?再说了,一样是没钱,我为啥不干脆留在北京啊?我在这好歹还有份正经工作吧?”

  “你被告得还少吗,不是一直都没事?”这时候,男人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恶意,“实在没办法,你跟了他不就完了吗?”

  “说实话他有什么不好?对你一心一意,工作不也不错吗?我们单位那些男的,不是我说,就是有个北京户口,有个事业编制,多少年轻小姑娘投怀送抱,我看个个都比你强。”

  原来,原来……不能相信的事实一下在大脑里炸开,我的后脑勺又剧烈地痛起来。

  “我死都不会跟这种恶心的人在一起的!”李纱尖叫道,“明明结婚了还在外面搞三搞四的,还感觉自己特别纯情,我碰到他我就想吐!”

  “你说呢?不发现他会换钱?会不上飞机?你把他带到这来的时候,有人注意吗?”

  之前说要投资的时候,李纱带我考察过“工地”,感觉已经靠近河北了,在一个山区里人迹罕至的地方,已经打好了地基,旁边屋子也盖好了几间。

  我当然看不懂那到底是不是佛寺,但当时那种情况……我丧失了判断力,也是情有可原。

  也许我当时就感觉到不对……但我潜意识里,期待着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就好了!”,因此绝不会去追问。这就是我的人生,在这些关键之处,细微地偏离了方向。

  可是如果在这里杀掉我,几年没有人收尸,我会不会变成孤魂野鬼?到我重新投胎的时候,老婆应该也早就跟别人跑了。

  不知道为什么,我丝毫不能感觉到生命即将结束的紧迫,脑子里尽是这样的胡思乱想。

  “这种楼通风管道明明应该都很宽的嘛。”听见一个不满的声音,“啊,施工又没达标!比俄罗斯方块差远了!”

  注:文中所述婚姻法41条,适用于《民法典》生效、《婚姻法》废止之前的情形。